第九章 医天下者不自医-《曾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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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宸疲惫地笑了笑,把头靠在阿珩肩膀上,阿珩伸出手,想推开他,却又收了回来,只默默地坐着。

    不一会,小月顶就到了。

    非常普通的一座山峰,没有宫殿,没有侍卫,什么都没有,就是草木异常繁盛。

    一头梅花鹿站在崖顶的松树下眺望,看到他们,嗷嗷鸣唱,似在迎客。

    阿獙也高兴地唱起来,应和着嗷嗷鹿鸣,一时间好似山水都笑开颜。

    梅花鹿昂起头,对他们长长鸣叫了一声,在前面轻盈地跳跃,好似在说:“客人们,随我来吧!”

    他们随在梅花鹿身后,沿着山涧小径,一路穿花拂柳,转过一个山坳,进入了一个山谷。

    霎时间,只觉眼中蓝光浮动,以为一脚踏上了蓝天。

    整个山谷没有一丝杂色,密布着各种各样蓝色的花,杜鹃、百合、辛夷、芙蓉、蔷薇……全是蓝色,幽幽蓝色合着山谷中湿漉漉的雾气,氤氤氲氲,有一股说不出的缠绵相思之意,好似江南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时,轻轻飘着的毛毛雨,天仍旧是蓝的,甚至有轻薄的日光洒下,可人的心里心外都弥漫着湿意。

    放眼望去,只山坡上有坟茔三座,安静地休憩在蓝色的花海中。

    阿珩没有跟随梅花鹿前行,突然爬上山坡,跑到坟前,分开半人高的蓝色山茶花,看到墓碑上分别写着:

    爱妻神农听訞之墓,夫神农石年泣立。

    爱女神农女姜之墓,父神农石年悲立。

    爱女神农瑶姬之墓,父神农石年哀立。

    阿珩第一次知道尝遍百草的神农王的名字是石年,她摸了摸墓碑上的字,这并非刻印上去,而是用心头精血直接书写而成,一个墓碑就是无数滴宝贵的心头精血,写字的人在用生命哀恸。

    神农王只娶过一位妻子。

    一千多年前神农王后就已经去世。

    这千年来,各族出于各种目的,纷纷进献美貌贤德的女子,却全被神农王拒绝了。

    众人猜测的原因各种各样,最可靠的解释是如果再立后,势必会令一族坐大,神农王不想打破现在各族之间的平衡,所以虚悬后位。

    阿珩凝视着墓碑上的字,心内暗想,也许所有人都理解错了原因,神农王只是为了一个世间最简单的原因虚悬后位。

    梅花鹿看他们没有跟来,不解地鸣叫催促,阿珩站了起来,回头看到赤宸站在山谷中的小径边,仰头看着她,目光柔和却坚定,似乎不管她流连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在一片波涛起伏的蓝色忧伤中,他好似成了唯一的明亮。

    阿珩心中急跳几下,不敢直视赤宸,向山坡下冲去,赤宸展颜而笑,温柔地说:“慢一点,别摔了。”

    梅花鹿领着他们穿过山谷,到了一片开阔的山地,颜色顿时明媚起来,一方方的田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药草。

    一个穿着葛麻短襦,卷着裤脚的老者在地里劳作,听到鹿蹄声,他直起身子,扶着锄头,笑看向他们。

    眼前的老者乍一看面目平凡,穿着普通,再看却生出高山流水、天地自然之感,阿珩心中一震,明白这就是三王之首的神农王了。

    神农王说:“没想到赤宸还带了客人。”

    赤宸开门见山地说:“解药,两份!”

    话还没说完,他就成了强弩之末,软坐到田埂上,唇角全是黑血。

    神农王把一颗解药递给赤宸,“这毒药只有一份,解药也只准备了一份。”

    又对阿珩说:“小姑娘,让我看看你。”

    阿珩把手递给他,神农王把了一下她的脉,含笑问:“为什么要把毒引入自己体内?”

    阿珩瞪了赤宸一眼,对神农王说:“不是您想的原因,我是他的债主。”

    赤宸把手里的药丸一分两半,自己吞了一半,剩下一半递给阿珩,神农王说:“即使你天赋异禀,能撑到现在也到了极致,还是先给自己解毒吧。”

    赤宸没理他,只看着阿珩。

    神农王眼中有了诧异,仔细看着阿珩,“小姑娘的毒暂时没有事,我会立即再给她配制解药。”

    赤宸想了想,把剩下的半颗药丸丢进嘴里。

    一只颜色赤红的鸟飞落在神农王肩头,神农王取下它爪上的玉简,看完后苦笑着问:“轵邑的火是你放的吗?”

    赤宸闭着眼睛不回答,他的双手插在土地中,脸色渐渐好转,整个山坡上种植的灵花异草,甚至连土地的颜色都在迅速黯淡,就好似整个大地的光华都被赤宸吸纳了去。

    阿珩惊骇地看着,神农王说:“他是自己悟得了天道,功法自成一套,非我们能理解。”

    阿珩讷讷地问:“琅鸟被捉住了吗?”

    神农王轻抚了下肩头的赤鸟,赤鸟展翅而去,“我已经传命让榆襄把琅鸟看好,不会让炎灷动它。”

    阿珩放下心来,“谢谢。”

    神农王叹道:“炎灷深恶赤宸,如果他在,赤宸绝不能这么轻易上山,可他一动贪念,就被赤宸利用了。”

    阿珩已经越来越糊涂,难道不应该是下毒的人阻止赤宸见神农王吗?

    怎么听着好似神农王故意命人把守神农山?

    “你什么时候为阿珩配制解药?”

    赤宸站在了他们面前,双目精光内蕴,显然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神农王转身向竹屋行去,“解药明天才能配好,你们要在这儿住一天了。”

    阿珩和赤宸随在神农王身后进了竹屋,神农王取出茶具烹茶,赤宸盘膝坐到了窗下,阿珩可不好意思让神农王为她烹茶,“我来吧,我在家里时经常为母亲烹茶。”

    神农王笑着点点头,把蒲扇交给阿珩,坐到了赤宸对面,却不说话,一直沉默着。

    赤宸突然说:“我怀疑过炎灷,洪江,珞迦,连榆襄和云桑都怀疑过,却一直坚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到了神农山才突然发觉,最有可能下毒的人是你,只有尝遍百草、精通药性的神农氏才能配出这么厉害的毒。

    为什么?

    师父!”

    赤宸的一声“师父”寒意凛凛,令整个屋子都好似要结冰。

    阿珩屏息静气,偷偷去看赤宸,却看他脸朝着窗户,压根儿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神农王默默地凝视着赤宸,一时令人窒息的宁静。

    水蓦地翻滚起来,打破了宁静,阿珩手忙脚乱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么。”

    想要回避。

    赤宸把她摁坐到身边,“你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

    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神农王,“师父,你既然想杀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神农王笑对阿珩说:“你可知道赤宸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摇摇头。

    神农王捧着茶盅,视线投向了窗外,“几百年前,有一次朝会,管理西南事务的官员说贱民百黎造反了,竟然杀害了数百名人族和一个神族官员,我当时因为瑶姬的病,心思烦乱,就命榆襄负责此事。

    一百多年后,炎灷上书弹劾榆襄,原来百黎的祸乱起自一只不知来历的妖兽,因为自悟了天道,能号令百兽,百黎族敬称他为兽王,却比虎豹更凶狠残忍。

    榆襄心怜百黎贱民,不忍对野兽下杀手。

    可野兽冥顽不灵,已经重伤了十几个大将。

    为了这事,炎灷和榆襄两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我问清楚野兽所犯的杀孽,斥责了榆襄,同意炎灷去诛杀百黎的兽王。”

    阿珩已经猜到那只野兽就是赤宸,虽然事过境迁,仍心惊肉跳,赤宸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杀了上百年,难怪他一旦藏匿起来,连神力高强的大哥都找不到。

    神农王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继续讲述:“我以为此事结束了,可没想到一个深夜,榆襄突然来求见,说百黎族投降了,甘愿世世代代做贱民,唯一的条件就是饶恕他们的兽王。

    榆襄苦求我召回炎灷,我不禁对这只野兽生了好奇,于是当日夜里就赶往百黎。

    在一个沼泽里找到了他们,当时的形势又凶险又好笑,野兽用自己做饵把急躁自负的炎灷诱进了尸毒密布的沼泽,里面的毒虫千奇百怪,几个神将都中了毒,炎灷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兽烧死,可他若引火,就会引爆沼泽里积累了几万年的沼气,炎灷火灵护体,顶多受点轻伤,其他神将却会死。

    当时炎灷破口大骂,一定要把野兽挫骨扬灰,野兽还不太会说话,一边龇牙咧嘴地咆哮,一边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说,来啊,来啊,烧死老子啊!”

    神农王说着,忍不住笑看了一眼赤宸,对阿珩说:“当时我心里非常震惊,野兽生于山野,懂得利用虫蛇毒瘴没什么,可他选择同归于尽的地点大有学问,沼泽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杂,都克制火灵,却又充满沼气,一点火星就能爆炸,炎灷在这里完全无法自如控制一切。

    这只话都不会说的野兽比许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时地利。”

    阿珩想到刚才的哀音阵,赞同地点点头。

    神农王说:“我看出这只野兽压根儿不是野兽,只是一个无父无母,被百兽养大的弃婴。

    我先下令炎灷闭嘴,开始和野兽慢慢沟通,他对我充满敌意,一边看似在听我说话,一边却狡诈地用各种毒虫毒兽偷袭我,试探着我的弱点,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药性,一般的毒根本伤不到我。

    我越是观察他,越是惊叹他的天赋,可也越是心惊,这样卓绝的天赋却这样暴戾嗜杀,我一时欣喜于发现了一个天赋异禀者,一时又觉得应该立即杀了他。”

    赤宸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神农王一念之间,回头盯着神农王,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落花,这只凶蛮狡诈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都污秽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脏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头上。

    我看着他满头乱毛,顶着一朵野花,模样十分滑稽,两只眼睛却狠狠地瞪着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杀意顿消。

    下令炎灷他们都离开,我和野猴子在沼泽里单独待了十天十夜,终于赢得了一点他的信任,让他出了沼泽。

    我用治好他的伤、补好他的脚筋做条件,请他跟我回神农山,被他拒绝了。

    我渐渐发现他虽然暴虐,可也单纯,和他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诚相待,我直接告诉他我觉得他很聪慧,不应该和百兽为伍,想把他变得和我一样,他竟然就同意来神农山了。”

    赤宸凝视着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涧的烂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乱,逃开赤宸的目光,“那只小野兽后来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个名字叫‘赤宸’。”

    神农王苦笑,“到神农山后,我说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没少花心思,先和他反复解释师父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后竟然频频摇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我承诺取消百黎的贱籍,又用一个北冥鲲的卵做交换,告诉他只要把卵孵化了,将来就可以在天上飞,他才勉强答应。”

    阿珩很能理解神农王的苦笑,只怕整个天下的少年都梦想成为神农王的徒弟,他收赤宸却还要又哄又诱。

    神农王看着赤宸,眼中感情复杂,“你的天赋惊人,进步一日千里,我一面欣喜,一面害怕。

    自从决定收你为徒,你在我心中就和云桑、榆襄、沐槿一样,是我至亲的人,我高兴于你的每一点进步;可我还是一国之主,作为神农王,我无法不惧怕你。

    我生怕有一天,你因为炎灷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发,把你所学会的一切都用来对付神农百姓,所以我给你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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