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杠木百角藤-《曾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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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珩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来者不拒。

    其实,她一直想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走前的一刻告诉自己再住一天。

    阿珩不知道究竟什么羁绊着自己,也许是百黎族雄壮的山、秀丽的水;也许是德瓦寨每一张热情善良的笑脸;也许是粗放热情的山歌;也许是醇厚浓烈的酒嘎;也许是少女们偷偷放在她门口的甘甜山果;也许是孩童们抓着她裙角的黑黑小手;也许只是田埂边那头青牛犁地时的叫声。

    在无数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中,她就这么住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清晨,阿珩刚一睁开眼睛就又开始思想斗争,今天要不要离开?

    一会儿想这个走的理由,一会儿想那个留的理由,最后却什么都忘记了,只是惦记着赤宸的病情究竟如何了,巫王已经解了他的毒吧?

    他是不是已经回神农山了?

    翻来覆去,忽然觉得今天早上很异样,没有男人招呼去劳作的声音,没有女人叫骂孩子的声音,没有孩童的哭闹声……整个山寨异样的安静。

    阿珩从竹楼匆匆下去,看到巫王跪在竹楼前,额头贴着地面,背脊弯成了一个弓,就像一个祈求的石像。

    整个山寨都静悄悄,所有人都躲在远处,困惑畏惧地看着这边,不明白他们伟大的巫王为什么要跪在阿珩面前。

    阿珩弯身扶起巫王,惊慌地问:“赤宸的毒还没解吗?”

    巫王摇摇头,阿珩立即说:“我们去赤宸寨。”

    大巫师领着阿珩走上祭台,赤宸就躺在祭台最中央。

    阿珩跪坐下,查看赤宸的伤势。

    巫王说:“剑伤虽严重,但有百黎的山水灵气护持,赤宸大人本可以慢慢愈合伤口。”

    阿珩说:“致命的是这个毒?”

    巫王点点头,“百黎族也很善于驱使毒物,在大荒中以善于用毒闻名,可我们是蛊毒,而这个毒是药毒,我想尽了办法都解不了。”

    阿珩说:“你既然知道赤宸是被我大哥所伤,还敢向我求救?

    不怕毒是我们下的吗?”

    “我已经九十二岁,别的见识也许少,人心却见了很多。”

    巫王摩挲着手中的断剑,沉声说:“剑是铸剑师的心血所化,如果铸剑人心中没有天地,他铸造不出可吞天地的剑,能铸造出这柄剑的人绝不会把剑送给一个用毒去亵渎剑灵的人。”

    阿珩抬头盯了巫王一眼,没有说话。

    巫王说:“下毒的人心思十分毒辣,这毒早就潜伏在赤宸大人体内,至少已有几十年,平时不会有任何异样,只有当赤宸大人受重伤后动用灵力疗伤,才会毒发,毒性会随灵力运行,遍布全身,让赤宸大人既不能用灵力疗伤,也不能用灵力逼毒,只能坐等死亡降临,赤宸大人的灵体已经支撑不住……”巫王面色黯然,“几个大巫师建议我去神农山求助,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听师父讲,赤宸大人生长在荒野,熟知毒虫毒草,我在百黎被尊奉为巫王,大荒人却因为我善于用毒,喜欢叫我毒王,就是神族的高手都会让我三分,可我也不能让赤宸大人中毒,能令赤宸大人中毒的只能是精通药性的神族高手,天下最精擅医术的神是神农王族,这个药毒也许就出自他们,我怎么敢去向他们求助?

    如果赤宸大人真要死,我希望他能安静地死在百黎的山水间。”

    阿珩对眼前的睿智老人又多了一份尊敬。

    可现在该怎么办?

    不能向神农族求救,不能向高辛族求救,更不可能向轩辕族求救。

    思来想去,阿珩觉得自己竟然是走投无路、求救无门。

    巫王看阿珩满面焦灼,反倒不安,“西陵姑娘,你不必太自责。

    我们百黎族人崇拜天地,看重的是今朝和眼前,追求及时享乐,生死则交给天地决定。

    即使就这么死了,我想赤宸大人也不会有遗憾。”

    阿珩脸色青寒,“赤宸可不会喜欢这么窝囊地死,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得让所有恨他的人都不痛快。”

    说着话,阿珩唇角露了一丝笑意。

    巫王不禁也笑了,“用生命去爱,用死亡去恨,这就是百黎的儿女,外人看我们野蛮凶狠,其实只是我们更懂得生命宝贵,我们敬畏死亡,却永不惧怕死亡,所以我会尽全力救治赤宸大人,但也会平静地接受他的离去。”

    阿珩说:“谢谢你的开导,不过赤宸欠了我两次救命之恩,我还没和他收债,他可别想这么轻易地赖账!”

    阿珩抬起头长长吟啸了一声,啸声中,烈阳和阿獙从天而降,停在了祭台上。

    阿珩摸着阿獙的头,“赤宸病了,我需要你的鲜血,可以吗?”

    阿獙在玉山长大,吃的是蟠桃、饮的是玉髓,全身都凝聚着玉山的天地灵气。

    阿獙头贴着阿珩温柔地蹭着,好似在安慰她。

    阿珩对巫王说:“麻烦你了。”

    巫王拿着祭祀用的玉碗和银刀走到阿獙身旁,阿獙非常善解人意地抬起一只前腿,大巫师举起银刀快速割下,鲜血涌出,一股异香也扑鼻而来。

    阿珩背朝着他们,割开自己和赤宸的手掌,两手交握,将赤宸体内带毒的血液牵引入自己体内。

    巫王端着满满一碗血走过来,阿珩让他把血喂给赤宸,“这血不能解毒,但应该能延缓毒势漫延,你每日从阿獙身上取一碗血喂给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过几日会让烈阳送解药回来。”

    阿珩已经转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的裙裾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迈不开步子,她回身去看,发现赤宸紧握着她的裙裾。

    巫王说:“赤宸大人不想你离去。”

    阿珩用了点灵力,掰开赤宸的手,俯在赤宸耳畔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

    快步跑下了祭台。

    没了阿獙充当坐骑,阿珩的速度不快,烈阳却没有往日的不耐烦,在她头顶盘旋着,来来回回地飞。

    阿珩一直在全力催动灵力,既为了快速赶路,也为了让毒气遍布全身。

    一人一鸟连赶了一天路,远离了百黎族。

    傍晚时分,夕阳渐渐将天地装扮成橙红色,阿珩的脸色却开始越来越苍白,心跳越来越慢,渐渐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在一片树林中,坐了下来。

    烈阳落到她身前,焦急不解地看着她,发出嘎嘎的叫声,吓得林子里所有鸟都趴到地上。

    阿珩撕下一片衣袖,把衣袖绑在烈阳脚上,“去神农山,找云桑。”

    她气喘得再说不出来话,身子靠在大树上,手指了指天空。

    烈阳仰头冲着天空几声大叫,四周的鸟儿全都哆嗦着走过来,自发地环绕着阿珩一只挨一只站好。

    烈阳展开翅膀,腾空而去,快如闪电,眨眼就没了影踪。

    此处本就在神农境内,以烈阳的速度,应该很快就能赶到。

    别人即使看到这截断袖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会发现赤宸性命垂危的事,可云桑曾跟着母亲学艺十载,很熟悉母亲纺织出的布匹,她一看到东西就知道是她在求救,肯定会立即赶来。

    阿珩再支撑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夕阳下,荒林内,受了烈阳胁迫的鸟儿们,一个个挤挨在一起,形成一道五彩斑斓的百鸟屏障,将阿珩保护在中央。

    阿珩眼前泛着迷迷蒙蒙的金色流光,心中浮现出一次又一次见赤宸的画面,还有六十年的书信往来,她的记忆力好得令她惊奇,那么多的书信,她居然都记得。

    行经丘商,桃花灼灼,烂漫两岸,有女浆衣溪边,我又想起了你。

    阿珩嘴角带着笑意,今年已经错过了花期,明年吧,明年她想看看人间的桃花,那一定比玉山上的蟠桃花更美。

    其实,她一直都想问赤宸,为什么是又想起,难道你常常想起吗?

    阿珩渐渐失去了意识,嘴角弯弯,带着笑意,心中的最后一幅画面,安宁美丽:丘商的绿水犹如碧玉带,蜿蜒曲折,赤宸一身红袍,立在舟头,沿江而下,夹岸数里,俱是桃花,香雪如海,落英缤纷……

    当阿珩满心期盼着云桑赶来时,她不知道云桑此时并不在神农国。

    云桑在荒谷中辞别少昊和阿珩后,乔装改扮赶往了高辛。

    她一直纠结于自己的担忧,却在从没有想过诺奈的感受,诺奈作为臣子,作为少昊的朋友,却在雨夜与少昊的妻子相拥一夜,高辛礼仪森严,诺奈又心性高洁,那一夜后,他心里究竟有多少的无奈、惶恐、羞耻、愧疚?

    无奈于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感,惶恐着与王子夺妻也许会让家族大祸临头,羞耻着自己的卑鄙下流,愧疚于背叛了朋友。

    也许只有日日纵情于声色,践踏自己才能面对少昊,可少昊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忧心忡忡地关心着他,劝他洁身自爱,少昊每一次的真诚关心都像是在凌迟着诺奈,诺奈只会更憎恶鄙视自己。

    玉山上相逢时,云桑只是一时冲动地试探,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竟会到此,她的无心之过竟然会被宴龙他们利用,使诺奈、诺奈的家族,甚至少昊未来的王位都陷入了危机。

    云桑深恨自己,身在王族,自小到大,从未行差踏错,可偏偏那一日,水凹石凸间,惊鸿相逢,水月镜像,芳心萌动,忽喜忽嗔,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个普通少女一般,莽撞冲动,忐忑不安,自以为是地去试探、去接近。

    这样孤身一人赶往高辛,她不知道能否见到被关押在天牢的诺奈,更不知道当她坦白告诉诺奈她的身份时,诺奈会怎么看她,也许他压根儿不会原谅她。

    但是,她一定要见到诺奈。

    漆黑的夜晚,颗颗星辰如宝石般缀满天空,闪闪烁烁,美丽非凡。

    不管荒凉的旷野,还是堂皇的宫殿,不管是神农,还是高辛,不一样的地方,都有着一样黑夜,一样的星空。

    旷野寂静,漫天星辰,百鸟保护中,阿珩唇边含着微笑,昏昏而睡,她的生命却正在昏睡中飞速流逝。

    云亭章台,雕梁画栋,府邸中,面带倦容的少昊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窗边,拿起酒壶,慢慢地喝着酒,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方丝帕,上面是阿珩写给他的雌酒方。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抬头望向天空,繁星点点,犹如人间万家灯火,不知道阿珩此时又在哪盏灯下听故事。

    不知不觉中,疲倦散去,少昊的唇边隐隐带上了笑意。

    金甲银枪,守卫森严,天牢外,云桑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面具是用人面蚕所织,轻薄如蝉翼,将她化作了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女,因为不是用灵力变幻容貌,即使碰到灵力远远高于她的神也窥不破她的身份。

    云桑抬头看了看天,恰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她望着天际的星辰默默祈祷。

    定了定心神,她左手提着一个缠丝玉莲壶,里面装满清水,右手握着一把长剑。

    云桑将一颗神农王给她用来在危急关头逃生的药丸放入水壶中,可以迷幻心智的袅袅青烟从她右手的玉莲花中升起,萦绕在她周身,她提莲带剑飞掠入天牢。

    大山肃穆,清风徐暖,祭台周围的兽骨风铃叮叮当当,声音柔和,吟唱不停,犹如一首催人安眠的歌谣。

    赤宸躺在祭台中央,沉沉而睡。

    巫王和阿獙守在祭台下。

    巫王靠着石壁打瞌睡,阿獙看似也在睡觉,两只尖尖的狐狸耳朵却机警地竖着。

    很久后,赤宸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凝望了一会儿星空,慢慢地举起手,看着掌上的刀痕,心中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分明,他凝着一口气,用力翻身坐起,阿獙也立即站了起来。

    “阿獙,我们去神农山。”

    赤宸坐到阿獙背上。

    巫王惊醒了,急忙抓住赤宸衣摆,“您的毒还未解,不能驾驭坐骑飞行。”

    “你是第几代的巫王?

    竟然敢来告诉我应该做什么?”

    赤宸眼神如野兽般冷酷无情,好像没有一丝人性,巫王畏惧地跪下,头都不敢抬。

    赤宸拍了拍阿獙,阿獙立即腾空而起,一人一兽消失在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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