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辜负当年林下意-《曾许诺》
第(3/3)页
少昊平生有三好——打铁、酿酒和弹琴,看阿珩闻香识酒,知道是碰见了同道,“没错,两百多年前我花了不少功夫才从滇邑人那里学了这个方子。”
阿珩说:“九十年前,我去滇邑时贪恋上他们的美酒,住了一年仍没喝够,雄酒浑厚,雌酒清醇,分开喝好,一起喝更好。”
少昊一愣,惊讶地说:“雄酒?
雌酒?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酒分雌雄?”
阿珩笑起来,“我是到了滇邑才知道酒也分雌雄。
一个酒酿得很好的女子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她说她的先祖原本只是山间的一个砍柴樵夫,喜欢喝酒,却因家贫买不起,他就常常琢磨如何用山里的野果药草来酿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日他在梦里梦到了酿酒的方子,酿造出的美酒,不仅醇厚甘香,还有益身体。
樵夫把美酒进献给滇王,获得了滇王的喜爱。
过度的恩宠引起了外人的觊觎,他们用各种方法试图获得酿酒方子,可男子一直严守秘密。
后来他遇到一个酒肆女,也善酿酒,两人结为夫妻,恩爱欢好,几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男子把酿酒的方子告诉了妻子,妻子在他方子的基础上,酿出了另一种酒,两酒同出一源,却一刚一柔,一厚重一清醇,两夫妻因为酒相识,因为酒成婚,又因为酒恩爱异常,正当一家人最和美时,有人给大王进献了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酒,他渐渐失去了大王的恩宠,又遭人陷害,整个家族都陷入危机中,他觉得是妻子背叛了他,妻子百口莫辩,只能以死明志,自刎在酿酒缸前,一腔碧血喷洒在酒缸上,将封缸的黄土全部染得赤红。
已经又到进贡酒的时候,男子匆忙间来不及再酿造新酒,只能把这缸酒进献上去,没想到大王喝过后,惊喜不已,家人的性命保住了,可还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男子的妻子把方子泄露了出去,男子经过此事,心灰意冷,隐居荒野,终身再未娶妻,可也不允许女子的尸骸入家族的坟地。
我碰到那个山野小店的酿酒女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她说奶奶临死前,仍和她娘说‘肯定不是娘做的。
’她奶奶因为自己的母亲,在家族内蒙羞终生,被夫家遗弃,却一直把母亲的酿酒方子保存着,只因她知道对酿酒师而言,酒方就是一生精魂所化。”
少昊听得专注,眼内有淡淡的悲悯,阿珩说:“我听酿酒女讲述了这段故事后,生了好奇,不惜动用灵力四处查探,后来终于找到另外一家拥有酒方的后人。”
“查出真相了吗?”
“的确不是那个心灵手巧的女子泄露的方子,而是他们早慧的儿子。
他们夫妇酿酒时,以为小孩子还不懂事,并不刻意回避,没想到小孩子善于模仿,又继承了父母的天赋,别的小孩玩泥土时,他却用各种瓶瓶罐罐抓着药草学着父母酿酒,他只是在玩,但在酿酒大师的眼里别有意味,细心研习后就获得了酿酒方子。
女子自刎后,这位酿酒大师虽然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却总是心头不安,临死前将这段往事告诉了儿子。”
少昊轻叹口气,“后来呢?”
“因为我帮那个山野小店中的酿酒女查清了这桩冤案,她出于感激,就把密藏的雌酒方给了我,不过我只会喝酒,不会酿酒,拿着也没用,我写给你。”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个女子的尸骸呢?
你不是说她被弃置于荒野吗?”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心中有一丝暖意,他这么爱酒,首要关心的却不是酒方,她说:“他们在先祖的坟前祝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把女子的尸骨迁入了祖坟,没有和男子合葬,但是葬在了她的儿子和女儿的旁边。”
少昊点点头,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这应该是雄酒吧?”
“嗯,他们家族的人一直以女子为耻,都不酿造雌酒,以至于世间无人知道曾有一个会酿造绝世佳酿的女子,幸亏女子的女儿偷偷保留了方子。
不过现在你若去滇邑,只怕就可以喝到雌酒了。”
少昊把酒壶倾斜,将酒往地上倒去,对着空中说,“同为酿酒师,遥敬姑娘一杯,谢谢你为我等酒客留下了雌滇酒。”
他又把酒壶递给阿珩,“也谢谢你,让我等酒客有机会喝到她的酒。”
阿珩也是不拘小节的性子,笑着接过酒壶,豪爽地仰头大饮了一口,又递回少昊,“好酒,就是太少了!”
少昊说:“酒壶看着小,里面装的酒可不少,保证能醉倒你。”
阿珩立即把酒壶取回去,“那我不客气了。”
连喝了三口,眯着眼睛,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
少昊看着阿珩,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里全是笑意,“可惜出来时匆忙,忘记带琴了。”
阿珩笑起来,“以乐伴酒固然滋味很好,不过我知道一样比高士琴声、美人歌舞更好的佐酒菜。”
“什么?”
“故事。
你尝试过喝酒的时候听故事吗?
经过一段疲惫的旅途后,拿一壶美酒,或坐在荒郊篝火旁,或宿在夜泊小舟上,一边喝酒一边听那些偶遇旅人的故事,不管是神怪传说,还是红尘爱恨都会变得温暖而有趣。”
少昊笑起来,被阿珩的话语触动,眼中充满了悠悠回忆,“两千多年前,有一次我误入极北之地,那个地方千里雪飘、万里冰封、寒彻入骨,到了晚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地上也没有一点灯光,四野一片漆黑,我独自一人走着,心中突然涌起了很奇怪的感觉,不是畏惧,而是……似乎整个天地只剩下了我一个,好像风雪永远不会停,这样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就在我踽踽独行时,远处有一点点光亮,我顺着光亮过去,看见……”少昊看了眼阿珩,把已到嘴边的名字吞了回去,“看见一个来猎冰狐的人躲在仓促搭建的冰屋子里烤着火、喝着酒。
猎人邀请我进去,我就坐在篝火旁,和他一起喝着最劣质的烧酒,听他讲述打猎的故事,后来每次别人问我‘你喝过的最好的酒是什么酒’,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那晚上的酒。”
阿珩笑说:“我喜欢你这个故事,值得我们大喝三杯。”
她喝完三口酒后,把酒壶递给少昊。
轮到阿珩开始讲她的故事,“有一年,我去山下玩……”
漫天繁星下,少昊和阿珩并肩坐于大石上,你一口、我一口喝着美味的雄滇酒,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大荒各处的故事,少昊阅历丰富,阿珩慧心独具,有时谈笑,有时只是静静看着星星,一夜时间竟是眨眼而过。
当清晨的阳光照亮他们的眉眼时,阿珩对着薄如蝉翼的第一缕朝阳微笑,难以相信居然和少昊聊了一晚上,可是真畅快淋漓。
这么多年来,少昊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太多的期盼和担忧,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每一次别人提起时,都要装作完全不在乎,而这么多年后,所有的期盼和担忧都终于化作了心底深处隐秘的安心。
少昊却在明亮的朝阳中眼神沉了一沉,好似从梦中惊醒,微笑从眼中褪去,却从唇角浮出。
他微笑着站起,“我们上路吧。”
阿珩凝视着他,觉得他好似完全不是昨夜饮酒谈笑的那个男子。
昨夜的少昊就像那江湖岸畔绿柳荫里相逢的不羁侠客,可饮酒可谈笑可生死相酬,而朝阳里的他像金玉辇道宫殿前走过的孤独王者,有隐忍有冷漠有喜怒不显。
阿珩默默追上了他,正要踏上玄鸟,少昊仰头看着山峰,朗声说道:“阁下在此大半夜,一直徘徊不去,请问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是赤宸?
阿珩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前面,不想从山林中走出的是云桑。
阿珩失声惊问:“你怎么在这里?”
云桑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问少昊殿下,听你们的故事听得入迷,就没忍心打扰。”
少昊疑惑地看着阿珩,阿珩忙说:“这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
少昊笑着行礼,“请问王姬想要问什么?”
云桑回了一礼,却迟迟没有开口,十分为难的样子。
少昊说道:“王姬请放心,此事从你口出,从我耳入,离开这里,我就会全部忘记。”
云桑说:“父王很少赞美谁,却对你和青阳赞赏备至,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所说的事情实在有些失礼。”
“王姬请讲。”
“在玉山上时听说诺奈被你关了起来,不知是为什么。
如果牵涉高辛国事,就当我没问,可如果是私事,还请殿下告诉我,这里面也许有些误会,我可以澄清。”
少昊说:“实不相瞒,的确是私事。”
“啊——”阿珩吃惊地掩着嘴,看看云桑,看看少昊。
难道少昊知道了“轩辕王姬”和诺奈……
少昊说:“诺奈与我自小相识,因为仪容俊美,即使高辛礼仪森严,也挡不住热情烂漫的少女们,可诺奈一直谨守礼仪,从未越矩。
这些年,不知为何,诺奈突然性子大变,风流多情,惹了不少非议。
男女之情是私事,我本不该多管,但我们是好友,所以常旁敲侧击地提起,规劝他几句,可不谈还好,每次谈过之后,他越发放纵。
诺奈出身于高辛四部的羲和部,有很多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他,有一次他喝醉酒后竟然糊里糊涂答应了一门亲事。”
“什么?
他订亲了?”
云桑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不仅仅是订亲,婚期就在近日。
听说王姬博闻多识,想来应该知道高辛的婚配规矩很严,诺奈虽然是酒醉后的承诺,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诺奈根本不能反悔,他日日抱着个酒瓶,醉死酒乡,任由他们安排,甚至醉笑着劝我也早点成亲,好好照顾妻子,但我看出他心里并不愿意娶对方,所以寻了个罪名,把他打入天牢,也算是先把婚事拖延下来。”
云桑眼神恍惚,声音干涩,“那个女子是谁?”
“因为事关女子的名誉,越少人知道越好,实在不方便告诉王姬,请王姬见谅。”
阿珩气问:“怎么可以这样?
诺奈糊涂,那家人更糊涂,怎么能把诺奈的醉话当真?
云桑,我们现在就去高辛,和那家人把话说清楚!”
少昊看了阿珩一眼,没有说话。
云桑对阿珩笑了笑,却笑得比哭都难看,“那家人不是糊涂,而是太精明!诺奈是羲和部的将军,他们都敢‘逼婚’,只怕那女子来历不凡,不是常曦部,就是白虎部。”
她又看着少昊说:“殿下拖延婚事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看出诺奈心里不愿意。”
少昊微微而笑,没有否认,“早就听闻神农的大王姬蕙质兰心、冰雪聪明,果真名不虚传。”
“那殿下有把握吗?”
“高辛的礼仪规矩是上万年积累下来的力量,我实没有任何把握,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你们在说什么?”
阿珩明明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却一句没听懂。
云桑对少昊辞别,召唤了坐骑白鹊【注:白鹊,古代又叫白羽鹊,祥瑞之鸟,姿容端美,性情高洁。
“霜毛皎洁,玉羽鲜明,色实殊常,性惟驯狎。”
】来,笑握住阿珩的手,对少昊说:“我有点闺房私话和王姬说。”
少昊展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主动回避到一旁。
云桑对阿珩说:“不用担心我的事,回朝云峰后,代我向王后娘娘问安。”
“姐姐……”阿珩担心地看着云桑。
云桑心中苦不堪言,可她自小就习惯于用平静掩饰悲伤,淡淡笑道:“我真的没事。”
她看少昊站在远处,低声说:“我和诺奈的事不要告诉少昊。”
“为什么?
你怕少昊……”
“不,少昊很好、非常好,可我就怕他对你而言太好了!你凡事多留心,有些话能不说就别说。
要记住身在王族,很多事情想简单也简单不了。”
阿珩似懂非懂,愣了一瞬,小声问:“姐姐,赤宸回神农了吗?”
“不知道。
当时心里有事,没有留意,这会儿你问,我倒是想起来了,赤宸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淡然,说难听了就是冷酷,万事不关心,可昨天竟然反常地问了我好多关于你和少昊的事,什么时候订亲,感情如何。”
云桑盯着阿珩,“现在你又问赤宸,你和赤宸……怎么回事?
我竟然连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都不知道。”
阿珩叹气,“说来话长,先前没告诉姐姐,是怕你处罚他,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我处罚他?”
云桑哼了一声,苦笑着说,“他那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性子,谁敢招惹他?
他别折磨我就好了。”
云桑上了白鹊鸟,“我走了,日后再拷问你和那个魔头的事情,我可告诉你,赤宸是个惹不起的魔头,你最好也离他远点。”
对阿珩笑笑,冉冉升空。
“阿珩,我们也出发。”
少昊微笑着请她坐到玄鸟背上,可那温存却疏离的微笑令他显得十分遥远,就像是天上的皓月,不管再明亮,都没有一丝热度,阿珩觉得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那个漫天繁星下,和她分享一壶酒,细语谈笑一夜的少昊只是她的幻想。
阿珩和少昊一路沉默,凌晨时分,到了轩辕山下,少昊对阿珩说:“我没有事先求见,不方便冒昧上山,就护送你到此。”
阿珩低声说:“谢谢。”
少昊微笑着说:“谢谢你的酒方子,下次有机会,请你喝我酿的雌滇酒。”
他抬头看了一眼山顶,“接你的侍从来了,后会有期。”
说着话,玄鸟已载着他离去。
云辇停在阿珩身边,侍女跪请王姬上车。
阿珩却听而不闻,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看见一袭白衣在火红的朝霞中越去越远,渐渐只剩下了一个白点,最后连那个白点也被漫天霞光淹没,可他的山水风华依旧在眼前。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