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美不过诗经》


    第(3/3)页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是女子内心的独白,听起来十分沉重,在荒凉的墓地,她悲恸地悼念亡夫,茫茫大地上野葛遮盖了一层又一层,那野草下面隐藏着的,是一个多么让人伤痛的现实啊!

    自己一生唯一爱着的丈夫,就长眠在野草之下。往后的日子是多么的难熬,自己将与悲伤同行,只有等到百年之后,同眠地下,才是最后的归宿于解脱。

    但愿每天都是夏天,但愿每夜都是冬夜,这样才能尽快熬到百年的尽头,尽早和地下的丈夫聚首。

    这是女性的悼亡之作,凄凄低语,作为女人们无可厚非,而男性创作的悼亡诗更叫人印象深刻。也许正因为男人给世人的印象是一贯坚强的,当真正的悲伤流露之时,无法把控,一发不可收拾让大家惊叹。这种真真切切的情意,更加重了分量。

    《绿衣》中的男人正是如此。先秦之时的社会就是男尊女卑的社会,女人卑微依附,而男子则是顶天立地,可是在《绿衣》中,一位深情的男子就这样出人意料地暴露对亡妻的怀念。抱着旧衣服痛哭,也许他也想过自己这样会惹人耻笑,但是压抑着自己的真实情感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做不到。妻子的离去,他觉得他的人生已不再完整。

    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知己的人生才是完整的。而如今懂自己的妻子已经故去,怀念有什么不可以?伤心痛苦也无可厚非。

    纳兰容若在怀念亡妻卢氏的《浣溪沙》是这样写的:“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深秋的意境,萧萧残风中,一起走过岁月的那个人离去,以为是暂时的离开,而当酒醒之时,曾经的幸福真的被如今的残酷替代。当年以为的寻常之事,如今却已不能够,马不停蹄的思念,道破了怀念的本质。

    无论是藤蔓缠绕树枝,还是野草覆满大地,但凡爱人离去,便是再好的景色,也是无人能赏。

    有情人不能相伴到老,人生过半,痛失爱侣,这种巨大的哀痛宋代大家苏轼也经历过,发出“十年生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无尽伤感?

    明代散文家归有光也经历过,他在《项脊轩志》中写下“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怀着怎样的心情?昨日夫妻举案齐眉,今天上天拆散,生死离别,往后的日子怎么度过。

    所以革命志士林觉民的《与妻书》有这样的感慨: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

    一样的都是死别,还有死别之后的不能相忘,背后都有着无法言说的痛。都是继承着《绿衣》而来,因为它触动了古今所有男人内心深处的脆弱一环。《绿衣》这首男子手捧亡妻亲手缝制的衣服吟出的歌谣,带着潘岳的“帏屏无仿佛,翰默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元稹的“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一起陷入悲痛之中,他们都饱含着自己深深的怀念之情,诉说着不能言传的痛楚。如果亡妻们能听到这样的诗句,相信一定会幸福得泪流满面。

    故去的爱人居住在内心最富饶的地方,居住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睹物思人,诗人写下这首诗,也许是想让痛苦得到暂时的释放。一人的夜里,外面又下着雨,怎能不想她?

    离别时刻请放手

    ——《邶风·燕燕》

    相爱容易相处难,真爱却不能够在一起,离别的情调自古就在演绎着不同的版本,而最早的要数《诗经》中的《邶风·燕燕》了。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在这个时空里,千年前的别离被凝住,分别是那样的沉重,重的令时光都无法背负。在灼灼其华的思念还没有开始时,难过,就已经悄然地漫上心头。

    送别的意境,使得《燕燕》成为一首著名的惜别诗,至于诗中到底谁送谁历来争议颇多,《诗经原始》、《毛诗序》等都认为是卫庄姜送归妾,庄姜其人,在后边还将提到,她是春秋时齐国的公主,卫庄公的夫人。而现在读起来,《燕燕》缠绵悱恻,不似送妾之情,更似情人相送。国学大师高亨先生认为是年轻的卫君迫于当时的舆论环境,不能与心爱的女子结婚,在她出嫁时去送她,于是就有了这首诗。

    其实以诗歌而言,表达送别之情的诗歌数不胜数,其中许多情景为人所赞叹,而望而兴叹,但是《燕燕》一首,却是能在极其淡雅的风韵中讲出灼热的惜别之情,却又不使人感到艳俗,反而会沉浸在美好而忧伤的情境中,满目辛酸的看着男女主人公在温暖的春日下,心灰意冷地分离。

    “燕子在天空之上,舒展着翅膀飞翔。你今天要远嫁,我相送到郊野的路旁。踮脚都看不见人影了,眼泪掉落好像下雨一样。燕子在天空之上,翩跹着忽下忽上。你今天要远嫁,送你不嫌路长。踮脚都看不见人影了,我伫立着泪流满面。燕子在天空之上,鸣叫的声音呢喃而低昂。你今天要远嫁,我相送远去南方。踮脚都看不见人影了,实在痛心悲伤。小妹你诚信稳当,思虑切实深长。温和而又恭顺,为人谨慎善良。常常想到已经忘去的先人,叮咛响在我的耳旁。”

    这种透明如水的心境犹如午夜梦回的窗外繁星,闪闪烁烁,冰清玉洁,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爱一个人,再用一生去等待这份爱。诗歌意境简单明了,语句如同断章一样简单,只是在这寥寥数语中,却可以令后人读出偌大的意象。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一幅意境图就出现了:阳春三月,群燕翩跹,上下左右,呢喃鸣唱,然而诗人的用意并不是描绘一幅春燕双飞图,而是以燕燕双飞的自由欢畅来反衬离别的愁苦哀伤。美好的春光中,我却为你送行,真是舍不得,不知不觉中“远送于野”、“远送于南”,送你到城南的郊野了,直到你的身影消失在我视野之中,等我点着脚也望不见你了,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再也看不见你,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春天的郊野之中,上下飞舞的燕子,是不是一种讽刺?

    张晓风的散文《两岸》中描述了截然不同的意境:“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至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见你,向我泅来——以同样柔和的柳条。”

    《两岸》中的主人公“在河心相遇,我们的千思万绪秘密地牵起手来,在河底”,他们想要在一起,并千方百计努力促成相守。与之对比,《燕燕》只是选择了无奈的放手,也许也经过了很多的努力,只是诗中没有表达出来,类似的还有一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白居易的这首长诗中,唐明皇与杨玉环恩爱,不过逼不得已在马嵬坡赐死玉环,之后,又因耐不住思念,派遣方士李少君四处寻找杨贵妃的灵魂。可是天界、地府都找不见。后来在东海之边,仙山之上有许多楼阁,其中有一幅门匾上写着“玉妃太真院”,才找到了杨玉环。杨玉环也是难忘旧情,又与唐明皇私约来生之事。

    唐明皇李隆基年过半百遇到杨玉环,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她不把他当作一代帝王,呼其为“三郎”,他也看她为生之知己,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爱的真切,生死如一。不过即使爱之深,情之切又能如何?真爱大多不能够在一起。世间的爱也许就是如此,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最终只有无奈的放手。

    正如《燕燕》这诗中男子所叹咏到的:我多想和你相守到老,不离不弃,但是现实是我得亲自送你离去,内心怎能不悲痛?泪水满面,以后的日子,我还要怎么过下去?想和你说的话那么多,现在要如何说出口?爱情没来的时候,我们渴望得到一场真爱,刻骨铭心,可是,当爱真的不期而遇,真正的生活在一起,却发现已经要失去了,已经错失了最美好的时光,爱一个人,不能够在一起,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实劳我心”的劫难。

    燕子的翅膀,飞翔的时候在天空留下痕迹,送别的人却看到那无法与心爱之人偕老的忧伤。爱一个人,眼下却只能放她离开,最后只剩下燕子陪伴送别之人流泪。《燕燕》流传之后,这句“瞻望弗及,伫立以泣。”也就成了表现惜别的原始意象,反复出现在历代送别诗歌中。南宋末谢翱的《秋社寄山中故人》最为传神而有名:“燕子来时人送客,不堪离别泪沾衣。如今为客秋风里,更向人家送燕归。”

    从上古到现在,中间横亘了千年万年的时光,然而,有些情愫是始终未能改变的。今时今日,依然有着多少忍受着离别之苦的人们,对着长空嘘叹心意的空虚。

    此刻,我思念那位不妆容的女孩

    ——《卫风·伯兮》

    古代夫妻离别,一个闺中独守,思念期盼,一个远在天涯,死生不仆。在断了联系的时空中他们用炽热真挚的情感演绎着一首又一首执着而悲伤的爱情恋歌。比如“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断肠白频洲”;比如“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我的大哥,你真是我们邦国最魁梧英勇的壮士,手持长殳,作了大王的前锋。自从你随着东征的队伍离家,我的头发散乱如飞蓬,更没有心思擦脂抹粉——我打扮好了给谁看啊?天要下雨就下雨,可偏偏又出了太阳,事与愿违不去管。我只情愿想你想得头疼。哪儿去找忘忧草,能够消除掉记忆的痛苦,它就种在树荫之下。一心想着我的大哥,使我心伤使我痛。

    战争残酷,会破坏掉很多东西,伤亡惨重,生民流离,但它首先破坏的就是军人的家庭生活。军人出征,还没有走到战场,他们的妻子就被抛置,成为弃妇,处于孤独与恐惧之中。不过,《诗经》中众多的弃妇诗,也只有《卫风·伯兮》种的这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最简练、最形象。意思是说,自从丈夫出征了之后,我的头发,就如飞蓬一样乱糟糟,并不是我没有物品没有时间去打理,而是我懒得去收拾,即使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给谁看呢?一语道破“女为悦己者容”的意念。你不在身边,谁适为容!

    《战国策·赵策一》中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句子,说当时侠士之风盛行,士可以为欣赏自己的人卖命,而女性也只为喜爱自己的人而修饰妆容。如杜甫《新婚别》中,面对即将远征的丈夫,新娘表示“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我只对你化妆描眉,展现美容。

    自古以来女人爱美,先前都是打扮来打扮去的,而《伯兮》中这名女子如今却懒得梳妆,蓬头垢脸坐着等待,等待她心目中那个威武健壮的“为王前驱”的夫君归来。然而思念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想他想得头也痛心也病,真想得到一棵忘忧草把他忘却。但是尽管痛苦难忍,还是有点想念的好,想着他,也许生活还有些盼头与希望,心甘情愿地想念着,承受着煎熬,“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必要的时候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交付。

    也许他们是新婚夫妇,上战场前他还执画笔为她描眉,然后在云鬓旁别上几朵小花,娇羞脸庞,顿时生辉。这是她所盼望的现世安稳。哪知道,残酷的战事就把心爱的丈夫拉到生死未卜的战场。战场上,短兵相接,朝不保夕,自己在日日夜夜不安之中,肝肠寸断。天下女子所希望的也就是那现世安稳与岁月静好,有爱人,还可以被爱,长相厮守,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是人生的完满。往往,天意弄人,连这仅有的一点美好都不成全,道不尽的离合,唱不完的悲欢。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确实,离别有时候就如一把钩,那一瞬间,整个人的心好像被钩子钩碎,更痛心的是斯人已去,你就只能抱着那已经随他远去的不再完整的心,默默承受着这苦痛。翘首企盼,不知道能否等到那个人的回来,怕是要等到飞蓬凋谢、生命尾声了。

    说到诗中的植物飞蓬,还有另一层的意味。“其华如柳絮,聚而飞如乱发也。”《集传》中这样说,飞蓬也由此得名。作为乡野间俯首皆是的一种荒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的根甚浅,叶落枝枯后,极易从近根处折断,飘摇不定,遇风则四处飘落,这也是它得名的一个原因。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植物,出现在《伯兮》里,就有别的意味了。“首如飞蓬”,不过是一种表象,弃妇的思念,才真正的如风中飞蓬,早随夫君上前线走天涯。而她夫君,又何尝不是一棵飞蓬,他的生命飘摇在战争这场“大风”中,怎么可能回得来。如此,她们哪还会有心情打扮自己。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诗仙李白曾这样对诗圣杜甫说,明知道世事难料,二人都似飞蓬在空中旋转飘落,不知道是否还会相见,且干尽了这杯中酒吧!尽管《伯兮》中的女子没有诵诗饮酒,但她自此不妆容的行为比起二位大诗人更多了几丝悲伤。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