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他张开口,但不知道说什么。又一次。 他只能将梨花酿给她,说:“梨花酿。” 灵蕴红着眼看过来。 多少年的第一次,无晴居然有点慌。 他笨拙地说:“给你,很甜。” 灵蕴接过小小的酒坛,紧紧抱在怀里。 她盯着他,半晌后问:“无晴,你能对我笑一笑么?” 他看见她希冀的眼神。他想要完成她的希冀。 可是……笑一笑,那是什么样的? 无晴不会笑。他生来是个安静的人,不哭也不笑,疼了甚至不会喊。 他尝试着去做。好像很多人都觉得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是道君,他应该能轻易做到。 但是…… 灵蕴看着他的目光黯淡了。 她亮晶晶的眼神消失了。 她低下头,沉默地坐在地上。 无晴舔了舔嘴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紧张的本能动作,也许后来他也并不明白。 他蹲下来,试图和灵蕴视线平齐。但她并不看他。 他更加困惑。 可不是困惑的时候,他有重要的事和她说。 “灵蕴,你把这坛梨花酿埋在你的住所,五十年后取出来。”他说,“到时候饮下去,能保你魂魄不失,也能指引你回到须弥山。” “五十年后……魂魄不失?”她轻轻抬起眼,“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说:“届时我会告诉你。” 她垂下眼,轻轻“哦”了一声。 她只是“哦”了一声。 他却以为她答应了。 以往总是这样,他告诉她什么,她答应下来,这件事就说好了。 以往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啊。 为什么偏偏那一次……就不是了? 一年,两年。 五年,十年。 二十年,三十年。 灵蕴已经几十年没有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了。 她也不再像烈烈的火焰,在他周围燃烧出明亮温暖的光。 更没有一样接一样平凡的小东西送来,没有请他同去哪里观景的邀约。 没有,什么都没有。 所有曾经有的,现在都没有。 无晴站在山顶的梨树下,看着她和别人说话、和别人玩笑。 他看着她绕开了路,避免碰见他。 他也看着她和龙君越走越近,两人的目光越发亲昵。 他看着。都看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百年之期到来前,名为冲虚的年轻修士死了。灵蕴伤心极了,她捧着冲虚的灵魂,前来询问他是否能救他。 无晴问:“肉身破碎,不可重生。但能让魂魄入剑,化为剑灵。” 灵蕴为难了很久,最后问冲虚自己怎么选。 冲虚问:“能保留自己的意志么?” 他说:“能。” 冲虚很干脆:“那我当剑灵。” 他还很乐观地安慰灵蕴,说肉身是身外之物,只要意志不灭,他仍旧是自己。 灵蕴好受了一些,露出微微的笑。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个笑。他多少年没有再看见她对他笑,更多少年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中仔细地看她。 而且冲虚的事说不定是好事。他竟然这样想,这样一来她也更能接受身死之后,以魂魄的形式回到须弥山,化为梨花花妖,然后…… 长久地留在须弥山。 她曾问过他,能不能成为他的道侣,那时他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而这一次,他想用事实告诉她:可以。 ——无晴,你这个傻孩子,你要说出来啊。 他说出来了吗? 他的确说了一些事。 他告诉她她的真实来历,告诉她她必须牺牲,也告诉她,请她在最后关头许下心愿,回到须弥山。 梨花酿能保她意志不失,愿力能让她魂魄修为都完整。 她还是灵蕴,只是不再是龙女。 他都算好了。 这一局棋,他早就下完了。 他只是…… 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最终她既没有喝下他给的梨花酿,也没有许下归来的心愿。 她最后的、全部的温柔都留给了龙君,许愿要和他来生来世。 他一剑毁了佛国。 他用百年下了一局棋。 他赢了,一切如他所料。 他该回到须弥山巅,重新闭目凝思,在天与地之间端坐,镇守这方世界。 他还像以前一样行事。 只是对着那一树瑟瑟发抖的梨花树站了很久。 最后他说:“天意如此,该是你活下去。” 一言出,万法随。梨树生灵,方有梨华。 他看着梨华的时候很难不去想灵蕴。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后来梨华转世成凡人,又修了仙道,总还是有几分灵蕴爱笑爱玩的影子。 无晴感到有些疲惫,但他想,这个结局也好。 他会继续在天地间,与众生一同存活。 他是最后的真仙,是道君,是天道—— 无晴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站起身。 他手中握着冲虚神剑,面前是心魔的蛊惑。 ——无晴,你想要灵蕴活下去,你想要一切重来…… 活下去。活着,活下去。 谁活下去? ……他爱的人,他想让他们活下去。 一念起,心魔生。 他看着自己堕入深渊。 他挣扎过,他斩去三尸,他谋划一切。 可是不行。 ——我想让她活过来。 ——我想让她回来。 ——我想要一切重来。 ——我…… ……究竟是谁? 冲虚剑灵悲哀地注视着他:“道君已死,你不再是道君。” 他也许真的不再是道君。 他可以冷漠地看着天地大乱、众生浩劫。 他任由须弥山崩塌,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他看着灵蕴生前爱重的友人、灵宠,依次面对死亡的来临。 甚至有妖族偷了几分灵蕴的愿力,用血脉流传下去,说那是什么“命运之力”……可笑的言辞,卑弱的力量。 他都只是冷冷地看着。 一切都会重来,一切今日都会不复存在。有什么阻止的必要,甚至他自己就在伺机等待毁灭一切的最好时机。 ——活下去。活着,活下去。 让她活下去。 他只剩这一个执念,哪怕要亲手杀死转世的她,他也绝不会犹豫。 但是,但是。 假如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会做出多余的事? 分出的神念陪她在地球,看她经历过的种种。 给毫无关系的柳清灵埋下种子,希望她能破坏她和龙君转世的关系,可惜柳清灵是个蠢货,而她总是太聪明又太坚定。 他所希求的,究竟是…… 当谢九蒙上双眼、舍去能力,想要逃离他的命运,却最终握住那一只风车的时候。 他所希求的究竟是前世重来,还是今生同在? 不知道。总是不知道,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始终自问。 当他面对谢九时在自问,当他成为沈佛心时在自问,当他面对每一个自己的时候……他都在自问。 ——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九站在梨花树下,握着一只永远不再有的风车。 石无患拼命站在她前面,说你不要干涉她现在的生活。 在十万大山苍白的月光下,夜无心懒洋洋地说,他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即便是她也要退后。 世界在前行,时光不复回。 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 他看见灵蕴的幻影。 她在前方,留给他一个背影,而且没有回头。 她说:“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 他伸出手。 “我只是……想说……” “……活下去。” 从来不是天地众生,从来不存在天道化身。 从来只有一个人,他想要他爱的人活下去。 多少万年以前就是如此,多少万年以后仍是如此。 只是当他伸出手,每一次都太晚太晚,握不住过去而已。 无晴闭上眼。 谢九死了。夜无心死了。现在轮到他了。 想想其实有些趣味。他的三尸竟都不像他…… 不。 谢九像他。 像到极点,有时竟让他恍惚分不清谁才该是无晴本体。 可是,这也都无所谓了。没有关系了。 因为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他最后的意识在无尽的明光中徜徉,一点点消散。 在消散之前,他好像瞬间看清了世上的每一个地方。 他曾守护这里十余万年前,又造成了累累灾祸。可终究,天地清风仍旧记得他,并且愿意在最后的时刻与他同在。 他看见雪原,看见苍山,看见无尽的长空上苍鹰翱翔。 看见繁华人世,看见欢笑与悲苦。 最后他看见一片平湖,一只扁舟。 有人摇动船桨,摇碎一池夕晖,在远去时唱着悠扬的歌。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3/3)页